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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壁唐山的小伙子回來的比較晚,十點半了,才聽見門響,我拿著從潘婷家?guī)Щ氐拿姘偷案,敲開了他們的門。兩人見是我,滿臉的疲憊一掃而光,高興地拉著我坐下。我把袋子遞給他們,說:今早在朋友家,拿了點蛋糕和面包回來,原想自己吃,又沒胃口了,給你們吧。大的就說:那不行,您留著,我們都吃過飯了。我說:你們別嫌棄,是新鮮的,我這老頭子,吃不吃無所謂。我一把塞過去,不容他們再推辭。
我看他們的床上,攤開著不少紙張,上面有圖,紅紅藍藍的畫了些記號,就拿過來看。一看,嚇了一跳。只見上面寫著“金臺小區(qū)敵我六方態(tài)勢圖”、“甜水園小區(qū)掃蕩成果圖”、“敵牌B公司戰(zhàn)略部署詳圖”……等等。我詫異地問:這是什么東西?心想,兩個小伙子總不會是敵特吧?大的不好意思地笑笑:我們自己瞎搞的,不搞心里沒譜。一塊肉,六家分,不搞明白,我們就是白跑。我問:掃蕩是什么意思?小的在一旁解釋道:就是篦梳子戰(zhàn)術(shù),挨門挨戶串,每個樓每個門牌都要掃一遍。有半信半疑的,或者態(tài)度客氣的,就記下來,等第二次重點攻關(guān)。我大致明白了,便問:你們今天回來晚,就是掃蕩去了?兩人點點頭,小的說:累毀了。我又問:那住家的有態(tài)度不好的嗎?大的說:怎么沒有?現(xiàn)在詐騙的多,我們也跟著吃瓜絡(luò)。挨攆是小事兒,弄不好人家一頓臭損,什么要飯的啦、騙子、找挨抽哪、要報警啦,你還得賠著笑臉。我們這一行,就是裝孫子。沒有比我們更孫子的了。我奇怪:你們也不像壞人哪?大的說:您老看我們不像壞人,可有人一見打領(lǐng)帶的上門就急,話都不讓你說就關(guān)門。你說我們兩土拉巴嘰的,要不打領(lǐng)帶吧,就更像壞人啦。難哪!我就笑笑說:過去我在公司,也挺煩推銷保險的,見著就攆,也挖苦過。大的說:您老要是攆人,也是文明的,錯不了。有的北京老爺們,他煩了還打呢!他說著,一把拉過那小的來,讓他張嘴,然后說:您看看,這門牙都給打掉了。我看了看,果然缺了一塊兒,不禁憤然:你告他呀,隨便打人還行?大的說:弄不了,你告派出所去吧,能怎么樣?賠點醫(yī)藥費拉倒,可這一片兒名聲哄哄開了,你就別想再去做了。所以我們這行有個規(guī)矩,叫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。打掉了牙,往肚里咽吧!我一時心里難平,就說:你們這工作,底薪少,又受氣,別干算了。大的說:不干哪成?好歹保險公司給你出個名義,到哪兒去能說出個身份,你不干,就成盲流了,無業(yè)游民,呆都呆不了啦,還找什么工作?說著,我看那小的眼圈兒就有點紅,趕忙起身告辭。兩人自是千恩萬謝,送我出來。
回到屋里,那小的嘴里殘缺的門牙老在眼前晃,我心里不由難過,忽而想到潘婷的小區(qū)啟用才不到一年,富人又集中,推銷保險命中率可能會高,便想,應(yīng)該告訴給兩人。我又去兩人那兒,門沒關(guān)嚴,我推門進去,卻見兩人正拿著我那剩的面包和蛋糕,狼吞虎咽。我們兩下里一齊呆住,我連干什么來了都忘了,連忙退出,一面連說:走錯門了,走錯了!
第二天一早,我出門去買早餐,正遇上兩人也出門。我打了個招呼:今兒又掃蕩去?那大的急急地走過來,握住我的手,一下眼睛就紅了。他憋了半天,只說出一句:老總,大哥啊,我們……就啥也不說了!說著,眼淚就落了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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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著馬路上兩人瘦弱的身影遠去,我不能想象,他們每天是如何掙扎的?此刻路上行人匆匆,看那簡陋衣裝,都像是那種“在路上”的年輕人。一天的掃蕩下來,不知這些疲憊的人能收獲到多少?像潘婷那樣出入于凱賓斯基的人,可曾會有一分鐘留意到他們的存在?我好像有些悟到了,唐山小伙子對我的感激,決不是因為我送了他們一袋面包。他們也是有自尊的,怎么可能為一點嗟來之食而感激涕零?我想,是因為我注意到了他們?嚯y中的人們?nèi)钡牟⒉皇且稽c什么資助,而僅僅就是一個善意的笑。
買了一個燒餅,忽然就覺得腳軟。看看馬路邊還干凈,索性就坐下來吃了。想想昨天,早上還坐在潘婷清風四面的廳堂上,喝牛奶吃面包,窗外草地有如夢幻。那一切,倏然遠去,眼前的這個雜亂污濁的市場,就像是被上帝遺忘了的角落。這才是命運分派給我的地方。馬路邊,還坐著些補鞋匠和賣廉價襪子的小販,有幾個退休老人在百無聊賴中曬太陽。我坐在這里,并不覺得扎眼。太陽很暖,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。書也不想再讀。暗夜的火,到了白天的真實場景里,竟暗淡得微不足道。從30年前讀《約翰-克里斯朵夫》開始,不知有幾千萬字被我吃掉了。從鄉(xiāng)村土炕上一直讀到海南的別墅里,幸福并沒有離我近一分,而痛苦也沒有離我遠一寸。我惶然依舊。從盧梭那個時代起,哲人們就在絮絮叨叨,一直講到英名蓋世的哈耶克。美麗的詞匯像蝴蝶一批批飛過,睿智的明燈一盞又一盞亮起,我卻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門。既然渴望勞動而不得,那哲學還有什么用?我不懂,那些說了一兩百年的東西,難道它們是根本不結(jié)果的嗎?
昨天的此時,潘婷家的小區(qū)里,有美艷如花的女人清早起來遛狗。女人們傲慢如皇后,狗們猶如在天堂里撒嬌。我遙望著美景,偶然閃過一個念頭,這些寵物們,每月不是一兩千元就能打發(fā)得了的吧?超市里不缺狗的罐頭,而我身后這地下室里卻缺少人的面包。為何人們身處這種荒誕而不自知?為什么,為什么?沒有人能為我解釋,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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屁股漸漸坐得麻了,便想起身。正搖搖晃晃地站起的時候,聽見身后露露在喊我;仡^看去,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飄飄的紫色長裙,就像一只蝴蝶向我飛來。露露的身材好,前面尤其挺好,她舉臂招呼我的樣子,真像是那個《引領(lǐng)自由前進的女神》。
露露到了跟前,就有些嬌嗔地說:老師啊,怎么在這兒坐著,不怕得風濕?您可不能自暴棄啊,我都看著心疼!我說:孩子,我老了,無所謂了,你還是心疼心疼自己吧。露露又說:老師,您別愁,車到山前必有路。昨天鞏俐不還看您來了嗎?他們說您……唉,我不信。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。我說:你就拿老師開心吧!露露說:我哪敢啊,我這兒還想求您辦點兒事呢。我問:想去拍電影啦?露露就親切地靠過來,攙住我說:還說我呢,您不也拿我開玩笑?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媽呢,他張藝謀也不認我呀!笑罷,露露從手袋里拿出一張折著的紙說:老師,我給我媽寫了封信,您幫著看看,妥不妥,完了給改改,晚上我去拿。我說:行啊,你老師就這么點兒用了。露露忽然在我臉側(cè)不易察覺地輕吻了一下,說了聲:您可好好給我看看哪。說罷,轉(zhuǎn)身就奔馬路上攔車去了。
我回到院子里,在石凳上坐下,把信紙展開來看。這是一張普通的單位信箋,紙質(zhì)粗糙。露露的字寫得七扭八歪,意思倒還明白:
親愛的媽:
見字如面。我春節(jié)沒回去,可想你們。我已經(jīng)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個月了,工資很高,老總對人好。我們在北京最高的樓里上班,都能看到咱們家了。工作很忙,我很受重視,責任大,春節(jié)公司來了不少客人,忙的很,晚上要加班,不能回家。
爸上次要錢看眼睛,我一時拿不出,你們不能急。北京是大城市,花錢花的快,過二個月再說吧。錢早晚會有,二嬸欠咱們家一百元錢,爸不要去要了,她家死了勞動力,我們要錢別人笑話。我多加幾個班就有了。
處對象的事,媽你看著辦吧。馮家莊那個我看可以,嘴歪,但人好,你讓他能不能等二年,不能等不行。我還得干二年。弟的學費我馬上寄家,給老師說慢幾天。
爸不能干活別干了,休息二個月,等我把治眼睛錢掙出來。今年下雨了嗎?莊稼什么時候種完,別讓弟干太多,學習重要。
等過二年,我錢多了,接爸媽來北京,看故宮,來公司住。我請你們吃考鴨子。
此致敬禮!
女兒露露(小芳)敬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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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吹過,吹的信紙嘩嘩的響。我揉了揉眼角,抬起頭來。街上依然人來人往。在那數(shù)不清的人群中,我仿佛看見,露露長裙飄飄,高昂著頭顱,正奮勇前行。
那天那個小女孩不知什么時候又跑來了,她跟我已經(jīng)熟了,問我:老爺爺,你在認字嗎?我笑笑說:是?小女孩說:我看看可以嗎?我把信遞給她。女孩仔細地看著,繼而大聲地讀出來:親愛的媽……親愛的媽……
清脆而顫抖的童聲又在浩蕩的春風里飄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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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摸了摸孩子的頭,只覺得手在抖,抖得控制不住。小姑娘有兩個小酒渦,眼睛閃閃發(fā)亮。那種清亮,是高山上的一面湖啊。我在心里默念:孩子,你會長大的,總有一天,大到能夠理解我此刻的心情。我不知道你的家庭,也不了解你有多聰明,只愿你長大了,事事就像潘婷那樣如意吧。當然你決不可能有露露那種命運,但是露露在你這樣大的時候,扎著羊角辮,騎著老牛跟爸爸下地去,又何嘗沒有你這樣的快樂?孩子啊,你說,爺爺?shù)倪@一輩子是不是整個就是活錯了。是不是我應(yīng)該倒著活才對呢?那樣,天就一天比一天藍,螞蚱家雀就一天比一天多,爺爺也不會像現(xiàn)在這樣怕冷,什么都有爹媽去擋著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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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,你長大,爺爺會喜歡:你要是永遠不長大,爺爺就更喜歡了。這時,小姑娘拿著信,爬上了我的膝蓋,望著我說:爺爺,你會折紙飛機嗎?我說:會啊。女孩就說:用這張紙疊一架飛機吧!我說:那不行,這呀,是一個阿姨給她媽媽寫的信。女孩說:它飛呀飛呀,不就飛到阿姨的媽媽那兒去了嗎?我心一酸,把信接過來,把女孩放到地上說:阿姨的媽媽住在鄉(xiāng)下,沒有飛機場,落不了飛機?烊ネ鎯喊,啊。女孩一百個不樂意地跑開了,忽然遠遠地又朝我笑,揮了揮一只稚拙的小手。我眼睛模糊了:因為那姿勢太像露露剛才了。
就這樣,在地下室里熬到了春暖花開,我的處境卻更艱難了。交了四月份的房錢,口袋里只剩二百多了。人間盡芳菲的四月,我連飯錢都成問題了。絞索正一天天地套緊,所有的雜志社、公司就只剩一家尚未回復了。幾乎所有的求職資料都像退貨單一樣,轉(zhuǎn)了一圈后回到了我的手上。我把那些精心撰寫的資料拿到水房,一把火燒掉了。殘灰就像一個人的骨灰,旋起,落下。一個失去了價值的人,已經(jīng)死了。在這個玻璃幕墻壁壘森嚴的都市,有一個人絕望地推銷自己,但最終也沒有把自己推銷出去。二十幾年前,我看過《推銷員之死》,現(xiàn)在,又一個推銷員,也死了!
下午,照例去買晚報,回來時,卻見收發(fā)室門口停著一輛本田轎車。我心里驚訝,這種地方也有中產(chǎn)階級光臨?進得大門,只看見河南人老閻迎面而來。老閻神色凝重,急跨兩步上前,雙手緊抓住我的衣袖,急切中嘴唇都在哆嗦:你咋住這兒?你咋能住這兒?出啥事兒啦?我對老閻說:你放開,咱們好好說話。老閻漲紅了臉說:我這兩天就疑心,打開手機查了存號,一問,原來在這兒!我剛才下去看了,這地方……嗐呀!咋說你?不是跟你說過,缺錢了說話嗎?怎么就信不過我?我說:老閻啊,沒啥大不了的,我經(jīng)的事多了,我還有錢呢。老閻急得跺腳說:你……你咋能住這兒?咱們是男人,男人!我淡淡一笑:老閻,你是沒吃過苦的,真的沒什么大不了。咱們借個地兒說話吧。
老閻說:你沒殺人吧?沒殺人,走,收拾東西,去我家。我說:我現(xiàn)在不能離開。老閻說:你別顧慮,我那老婆也不是什么老婆,小蜜,她不敢說不。我說:大蜜我也不能去。老閻說:好好,咱們先吃飯,行不?
飯桌上,老閻問清了我的情況,一面咒一面就嘆息,到最后也沒能說動我。他掏出皮夾子來,數(shù)了數(shù),把大票全拿了出來,要塞給我。我用手擋住說:這樣吧,我真要是山窮水盡,再找你。老閻愣愣地看著我,猛吐一口氣,說:好,你狠,你有骨氣!我不勸你了,你自己保重吧。說著收起了錢。送我到地下室門口時,他在車窗里看著我,欲言又止,一嘆氣,一搖頭,開車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