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為黃松堅工作照
圖為黃松堅大師2011年作品《龍騰賀歲好運來》,11月榮獲上海第十三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精品獎
造型生動傳神,是石灣陶塑的第一大特色,也是衡量石灣陶藝各家作品優(yōu)劣的最慣常標準。談及石灣陶塑的局限,一個普遍的觀點是作品題材過于險隘,或達摩坐禪,或羅漢伏虎,或太白醉酒,或關公顯圣,少有作品能夠跳出這些佛道仙家的取材范圍。不可否認,源于民間的石灣公仔對吉祥文化有種異常強烈的趨附。究其根本,中華民族文化源遠流長,同樣也多災多難,草芥小民無力掌控自己命運,自然寄希望于神仙庇護,方式就是供奉神佛。自打公仔誕生,消災免厄就是它的題中之義,于是趨附吉祥文化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。即便這種市場條件下,石灣陶塑依然成為一種藝術范式,并與景德、德化三分天下有其一,關鍵就在于石灣陶藝能夠?qū)Ρ磉_物象剖析入微,強調(diào)創(chuàng)作者個人藝術見解,鼓勵同類作品的差異化,從而達到“百物百形,千人千面”的藝術境界。技法純熟之外,創(chuàng)作者還被要求展示其個人化的內(nèi)涵——而表達自我,正是各類藝術體式的一個共性。
由此,我們可以生出如下推論:真正的大師級作品,其表現(xiàn)對象是有話要說的,比如說,黃松堅大師陶塑筆下的那些人物們。
一,黃松堅其人
黃老的工作室位于美陶廠二樓。初次拜訪,不知道確切位置,便向傳達室一漂亮女子打聽,近身看時才發(fā)現(xiàn)該美女也在侍弄陶塑,美女看我一眼,話都不及多說一句,眼神往上一瞟,同時簡潔地答道:二樓——又低頭專注于手中的活計了。
扶梯而上,等眼睛看見“黃松堅工作室”的牌子,人也便近前了。樓道無人,屋里也沒有聲響,還以為主人外出了;走進工作室才知道,原來老先生正在專心致志做一尊《媽祖》陶塑,以致有外人進屋也渾然不覺。
黃松堅大師的《乘龍媽祖》是頗為業(yè)內(nèi)人士與藏家稱道的,其神采飛揚、衣袂飄飄的動感造型,粉面含春威不露的表情神態(tài),以及腳下蛟龍出海般的坐騎身姿,把“媽祖”這一受海民擁戴的海神構造得威嚴肅穆又可親可敬。而這一尊還處于泥胎狀態(tài)的媽祖,已隱隱露出飄逸飛天之勢了。
黃老今年七十二歲,五九年入美陶廠,至今在此工作五十多年了。五十多年做一件事,做一份工作,亦是我輩不能想象的事情。時代風氣的熏染,價值觀念的變化,尤其是信仰多元化及擇業(yè)自由化,使我們有了那一代人沒有的多樣化選擇,卻失去對工作的歸屬感。采訪開始時,說慣白話的黃老張口說普通話時都要先想一下。出于表達便利的需要,黃老問我們能否聽懂白話,幸而同伴小余是廣東人,黃老便用白話講與我們聽。其緩慢沉穩(wěn)的敘述使我這初來乍到的北人也能聽懂一二。談及石灣陶藝的發(fā)展現(xiàn)狀,黃老用“穩(wěn)步發(fā)展”四字概括。目前很多人都在做石灣公仔,整體上是比較興旺的。對于石灣陶藝的發(fā)展,一種比較主流的說法是可分為四個階段:唐至明以前為形成發(fā)展期,明清時期為鼎盛期,民國時由于四郊多壘戰(zhàn)亂頻仍為低谷期,建國之后尤其改革開放之后則是又迎來一個全新的時代。雖然如此,自1953年石灣公仔首次亮相北京、并掀起一股公仔熱潮之后,石灣公仔隨即迎來無可挽回的式微,文革時期更為凋敝。之后,隨著文化的復蘇,石灣陶藝在珠三角以及東南亞又恢復往日繁榮,名聲也日隆起來,然而“石灣公仔跨不過長江”的戲言還在坊間流傳,北國對公仔近乎空白的認知也很大范圍地存在著。2010年9月5號到15號,年屆七旬的石灣陶藝大師黃松堅,攜125件作品北上,成為第一位在中國美術館開辦個人展的石灣陶藝家。作品展覽首日,就有3000多名藝術愛好者慕名參觀。文化部副部長王文章參觀之后更是熱情洋溢地表示:“石灣公仔出自民窯,題材扎根民族傳統(tǒng),在傳承與創(chuàng)新中,黃松堅的作品契合現(xiàn)代人的審美觀,是富有魅力的民間藝術。石灣陶藝是國寶,黃松堅也是國寶!”
在過去,國內(nèi)收藏界一直有種偏見,即認為石灣公仔多以地方題材為主,屬于民間藝術品,故同級作品拍賣價與景德瓷器不可同日語。然而,作為中國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嶺南文化,其在地方特色、文化傳承、影響范圍等諸多方面都有不可忽略的影響,其內(nèi)涵的包容性、含蓄雋永的審美趣味、植根民間的文化血脈都是符合時代發(fā)展又有民族特色的文化質(zhì)素;而建立于這種嶺南文化基礎上的石灣陶藝,毫無疑問是值得弘揚的,也是可以與西方藝術殿堂上的精品爭輝的。由于交通便利,其實早在十七、十八世紀,就有荷蘭人和英國東印度公司大量購買石灣公仔運往歐洲,被英國倫敦維多利亞阿魯拔博物館、德國藝術及工藝博物館、丹麥國立美術館等收藏,而劉傳等大師的作品更是被目為“可與羅丹精品相媲美”的上乘之作。2002年,應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大學藝術學院邀請,黃松堅第二次赴美作了為期3個多月的授課和陶藝創(chuàng)作示范。并精心撰寫了三萬多字的《石灣陶瓷雕塑創(chuàng)作基本技法》,向該校來自多個國家的100多名陶藝系學生講課,當?shù)氐奶账嚰液褪詹丶乙布娂娳s來聽課及研討交流。該藝術學院陶藝系為此特意增設了石灣陶藝課程,授課內(nèi)容還被譯為英文廣為傳播。講學組織者路大教授施麗姬認為“它山之石可以攻玉”,黃松堅被大學授予深切感謝和表彰獎狀。2009年,黃松堅大師再次應邀到美國三藩市舉辦規(guī)模較大的個人展覽,參展作品80多款,其中300多件已被認購。黃本文來自于華夏陶瓷網(wǎng)松堅本人也被授予美國三藩市監(jiān)事委員會主席簽署的“杰出貢獻榮譽證書”。
縱然各種光環(huán)加諸一身,黃松堅大師卻有一種由內(nèi)而外的謙遜品質(zhì)。這種品質(zhì)來自對造化更為深遠的認知,亦是出于對陶藝文化的敬畏。與其它工作人員一樣,黃老笑稱,自己不過是美陶廠里的一個“打工者”,作品完成后交由廠家生產(chǎn)銷售,自己主要是負責創(chuàng)作這一環(huán)節(jié)。交談過程中,黃老給人的印象是儒雅可親的,言語間一股長者之風不自覺流露出來。不管是學院派的創(chuàng)新突變,抑或石灣本地陶藝后生的謹守本分,黃老都給于一種寬容和鼓勵,黃老認為:作為一種古老的東方民間藝術,石灣陶藝有著自己無可替代的特色,其形態(tài)美與神態(tài)美,更是可與景德瓷器傲然并立的。那么對于它的各種傳承與創(chuàng)新,也都是值得鼓勵的,然而它本身“源于生活,高于生活”的特質(zhì)卻不可拋棄。
眾所周知,黃松堅是公認的“石灣貼塑陶藝的拓新者”。在談及這個問題時,黃老講述起年輕時的一樁趣事。
1961年,正值祖廟大維修。當時許多人都在臨摹上面的瓦脊公仔,黃松堅就想:這些公仔做的這么好,能不能夠移下來?在年少氣盛的黃松堅看來,遠遠臨摹是不夠的,于是就爬到墻脊之上,仔細觀察揣摩。由于瓦脊公仔只展示某個側(cè)面,為做好“移下來的公仔”,黃松堅就琢磨如何用三維立體的圓雕法表達,最終在技藝、用料、色彩等諸方面都取得很大拓新。
多年之后,回憶起當年的趣事,黃老依舊神采飛揚,如今雖不能再次攀上祖廟的墻脊,對石灣陶藝的熱愛卻絲毫不減當年。其手中不停的陶塑筆、身后不斷取得突破的作品均是例證。
二,細膩動人,形神兼?zhèn)?/strong>
一把小桌子旁邊,黃老用粵語一字一句地給我們念了一段他自己寫的話:石灣的陶土是粗糙的,但我們的美學指導原則是:通過作品的塑造,來表現(xiàn)人物的動作與神態(tài),通過“形態(tài)美”與“神態(tài)美”的塑造,來傳達作品的那種細膩的感覺,表現(xiàn)作品的“傳神”效果,來達到瓷土所能表現(xiàn)的那種細膩的感覺。有句話叫做:殊途同歸,運用不同的材料,達到同樣的效果。石灣陶塑通過技藝的運作,同樣做到了細膩動人,形神兼?zhèn)洹?/p>
細膩動人,形神兼?zhèn)洌鞘癁程账噷μ胀翙C理與人物神韻的一種追求。在黃老身后的作品架上,一位羅漢尊者袒露上體,褐黃膚色用陶泥原色表現(xiàn),顯得真實質(zhì)感。遠看則形容枯寂,有老僧入定之態(tài);近觀則兩道白眉飄逸飛揚,整個身體筋骨放松半盤而坐,卻有一種心神凝練的感覺,其相貌之奇特古樸、目光如炬更是顯得栩栩如生。這尊塑像正是名聲在外的《龍之尊者》,原作曾繼保利拍賣行拍出100萬元后,在2010年6月12日由深圳市拍賣行主辦的藝術拍賣會上再次拍出336萬元天價,創(chuàng)造石灣公仔拍賣史上單件作品最高價。尊者身高55厘米,下方尊者盤坐的磐石之上刻有飛筆行草(結合人物在作品身上題字,從而達到詩中有塑、塑中有詩,亦為黃老之一大創(chuàng)新),其人物肌理細膩明晰,相貌端莊,奇特古樸,體現(xiàn)了石灣公仔的惟妙惟肖的高超技藝,展現(xiàn)出無與倫比的收藏價值。
正如另一位陶藝大家潘玉書一般,提到黃松堅塑造的人物,就不得不提仕女。其中《春夏秋冬》這個系列的作品,是新貼塑陶藝的力作與完美展現(xiàn)。通過仕女的服飾來展現(xiàn)不同的季節(jié),該系列作品與《吹簫引鳳》、《乘龍媽祖》等作在社會上贏得了“神工妙塑”的高度評價,并逐漸形成了貼塑仕女玲瓏精妙、優(yōu)雅靈秀的藝術風格。黃松堅多次強調(diào),正如國畫一般,陶藝也有“工筆”與“意筆”的區(qū)分,其《鐘馗三態(tài)》、《潛心面壁》等作品或勇悍莊諧,或靜穆深遠,正是意塑的典范;而《如意壽星》、《屈原》等作品則或稚趣吉祥,或正氣恢宏,蘊涵深邃令人喜聞樂見,更是工塑的典范之作。
不惟如此,黃松堅也從未放棄過對當代題材的嘗試。比如在《承先啟后》這尊作品中,用團塊結構表現(xiàn)人物氣魄,作品高1.12米、寬1.1米,雕刻著毛澤東、鄧小平、江澤民、胡錦濤四位國家領導人的頭像,在四位領導人的眉宇,嘴角等細節(jié)部分加以區(qū)別,表現(xiàn)出毛澤東的氣魄宏大,鄧小平的樸實沉著,江澤民的樂觀寬容,胡錦濤的堅定自信等特征。
如何把公仔塑造出作者獨特的神韻,一直是石灣陶家不停思考的問題。“作品應該是創(chuàng)作者內(nèi)心形象的展現(xiàn),比如創(chuàng)作《屈原》這尊作品吧,首先要四處查閱史料以及各種關于這個人物的資料,必須去熟悉自己要表現(xiàn)的題材,這個叫做‘間接生活’。在這個基礎上形成腦海中對要表達人物形象的塑造,然后通過嫻熟的技法表現(xiàn)出來。一個是技法,但是更重要的是你要有各方各面的文化修養(yǎng),從而對創(chuàng)造人物有自己全新的理解。”黃老說道,也正是如此,才形成千百年來石灣陶藝創(chuàng)作“千人千面,各個不同”異彩紛呈的景象,也很有力地駁斥了“傳統(tǒng)手法只是相同內(nèi)容的復制”這一說法。“巧奪天工憑妙手,石灣該是美陶灣”,至于各家各派的石灣公仔如何發(fā)展,也應是“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”的事情了。
后記:由于本次造訪接近中午下班,整個采訪進行的比較緊。采訪過程中,黃老先生無意間看了一下手表,隨后怕誤解,便向我們解釋道:我不是要催你們的意思,你們不要誤會啊!由于老先生說的是廣東白話,當時我并未聽懂,事后小余解釋,遂對黃老平等待人、毫不作態(tài)的人格心生敬仰,特于文后記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