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端著滿滿一托盤食物坐下,小于也端了自己的一盤坐在我對面。我吃得比較快……自打住進地下室后,我還沒放開肚子吃過,包括露露請我的那回。小于吃得很斯文,泛泛地跟我聊著,哪里人啦,住哪兒啦,什么時候到北京的,等等。我已經(jīng)吃完了,撕開紙巾剛要擦手,忽然心里涌起了一個我一生中最卑劣的念頭。我問:小于啊,這頓飯不是您掏錢吧?小于說:不是,我拿的是公司專門接待外人的卡。我說:那我就……再吃點兒了?小于遲疑了一下,滿面笑容地說:您看,我都忘了這個碴兒了,我再給您打點兒吧。
飯后出來,在大堂里,小于跟我握了握手說:老先生,您慢走啊,有時間再來。我說:姑娘,謝謝你了,也謝謝你老板。我不會再到京東大廈來了。小于眨著眼,站在那兒沒動,一副非常納悶兒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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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大廈,來到路口,東三環(huán)上正氣勢磅礴地涌動著車流。我看見了路對面有一座堅實墩厚的大廈,透出不事張揚的富貴氣。潘婷的辦公室就在那里面。它叫什么大廈來著?萊溫斯基酒店?萊溫斯基大廈?不,不對。人老了,弦兒也調(diào)不準(zhǔn)啦。我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著它。我知道,它樓下的小花園入口處有一塊牌子,寫的是:專用花園,非本店住客請勿入內(nèi)。沒有崗哨,沒有鐵絲網(wǎng),所有的門都是溫柔地敞開的。但是,你不能進。
我走上過街天橋,俯在欄桿上看,萊溫斯基大廈仍在我的視野里。腳下車流如水,哪些是潘婷那些朋友們的奔弛呢?從天橋上走過的,都是些漂在北京的打工族。萊溫斯基大廈的人,是從不走過街天橋的。專用的路,會送他們直接走進天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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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橋上,忽然想起了一件與此時此地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。18歲那年,我在鄉(xiāng)下,深秋的夜里蹲在野地里“看青”,也就是守護著已成熟的莊稼,以防被人偷盜。有一夜,天很冷,我蜷在谷草捆的縫隙里,露濕衣衫。谷草的霉味兒濃濃地包裹著我。半夜里,鄰隊的一個看青漢子找到我,壓低了聲音說:小伙子,別硬挺著啦,到我家睡會兒吧,沒人看見。在黑暗中,漢子摸回了家,叫醒了老婆:別點燈,我把七隊的**領(lǐng)來啦,在咱家睡一會兒。城里的孩子,瞧可憐的。朦朧中,他老婆坐起來,但猛地又縮了回去,不好意思地說:我就不起來啦,沒穿衣服。接著又吩咐老公:把柜里那條新被拿出來,給孩子蓋吧。漢子諾了一聲,拿出被子來,對我說:這是來親戚的時候蓋的,干凈。你睡吧,天傍亮我叫你。那一晚,我睡得香,新被子漿過的被里散發(fā)著香氣。那女人的模樣我看得不大清,也不過只有二十五六的樣子,其實不該叫我孩子的。往事如煙,在繁華的街頭,這些記憶猛然地冒出來,毫無必然邏輯。如今,不會再有人叫我孩子了。那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,也早該老去了。我們都在老去。
那注定了是我忘不了的一天。從京東大廈回來,我去收發(fā)室交房錢,之后又坐了一會兒。天完全暖了,大門口的棉門簾被取掉了,暖風(fēng)直入。收發(fā)室里靜悄悄的,老板躺在魯花的床上睡午覺。魯花坐在柜臺后,對著鏡子攏頭發(fā)。她把鐵發(fā)卡咬在嘴里,專注地看著鏡子,樣子很嫵媚。我拿起一本柜臺上的舊雜志來看。這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,一本80年代的《讀者》,那時還叫《讀者文摘》呢。我隨意瀏覽著。魯花攏好頭發(fā),看看我說:念過書的人,就是好啊。我說:有什么好?魯花說:瞧您啊,不用工作,閑呆著,多好。我說:你也可以呆著嘛。魯花就笑了:我要是呆著呀,全家都得餓死。我說:我是找不到工作。魯花說:瞧您說的,您是不想干。這北京城這么大,還能沒您干的工作?我一時無言,想起了過去在公司,只恨每天的工作都是枷鎖,恨不能永不上班。但是現(xiàn)在,我渴求的就是這枷鎖。誰能給我這副枷鎖呢?誰能夠?
就在這時,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門外,不一會兒,大門哐啷一響,一個聲音飛了進來:我回來了!
我和魯花同時站起來,老板也醒了過來。是露露回來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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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發(fā)室門被推開,果然是。風(fēng)塵仆仆的露露走進來,后面跟著她的那個姐妹。露露看見我,百感交集。她抓住我的一只手,激動中說不出完整的話來:老師,老師呀……我連忙安撫她說:回來了就好,是放的,還是撈出來的?露露的姐妹說:虧得您送信兒,都送到遣送站去啦,撈了三回才撈出來。我問:姑娘,在里邊,還好吧?露露眼里慢慢涌出隱約的淚光,咬了咬下唇,說:挺好,真的,挺好。就是干活兒……就是……她突然控制不住,撲在了我的身上,雙手死死的抓住我,頭靠著我的肩無聲地飲泣,聲音壓抑而又凄楚,一面嗚咽著說:我,就是……想媽啊……想媽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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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幕,深深震撼了屋內(nèi)所有的人。就連硬心腸的老板也為之動容,他在屋里走來走去,不知所措。我和那姐妹把露露扶到椅子上坐下,露露只是抽泣,拿著紙巾擦眼淚。我勸慰道:孩子,出門在外,自己得保重。別哭了,小心傷了身子。老板也湊過來說:就是,別哭啦,不都過去了嗎?走,我陪你去洗個澡。魯花抹了一把眼淚,白了老板一眼說:歇會兒吧你!走,露姐,我陪你去。
露露下去洗澡了,收發(fā)室恢復(fù)了平靜。窗戶敞開著,春天的氣息涌進來。院子里,有幾個孩子在嬉戲,他們在唱著一支很老的歌謠:三五六,三五七,三八三九四十一……歌謠聲里,生活是和平的。他們處在一種保護之中。我生出由衷的羨慕:誰給了他們這樣的安寧與幸福呢?
這一天是值得紀(jì)念的。厚厚的棉門簾不見了,冬天消逝無蹤。從這一天起,走廊里能聽到露露歡快的歌聲:辣妹子辣,辣妹子辣,辣辣辣……聽到這歌聲,那些小小的鴿籠里,人的心復(fù)活了。地下室的冬眠成了歷史。
幾天之后,小宋也有了消息。這家伙去的地方跟露露差不多,但原因大不一樣。一天,老板接到看守所的一個電話,告知小宋犯了點事,被關(guān)15天拘留,到期就放回來。老板連忙問:他犯了什么事?看守人員說:反正不是大事,大事還不早就追到你們那兒去了?是輕微流氓罪。老板接了電話,跟我叨咕著:輕微流氓罪?這小子干嘛了?說著,他瞟了魯花一眼。聽到這個消息,我懸了幾天的心總算放下了。小宋目前的狀況雖然不好,但強過下落不明。15天,撈他出來也沒有意義。我只在心里咒著他:日你個小宋,害我擔(dān)心這么多天。輕微流氓罪!是啊,干了什么了你?這回到底誰是偽君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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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來的日子里,我還是看書,偶或出去面試。其實已經(jīng)沒有意義了,我奔跑大半天,從崇文跑到海淀,談十幾分鐘,然后接受宣判,拿回求職資料。我出發(fā)時,就能預(yù)料到該怎么回來。某日下午,又白跑了一趟回來,走過潘家園,想起了潘婷,在路邊店給她打了個電話。潘婷很高興,說:老兄,隱居到哪兒去了?手機也不開?我說:寫作。潘婷說:真羨慕你呀,我眼下還得把生存基礎(chǔ)砸實,砸實了才能開始寫作。你這是住的哪兒。课艺f:潘家園。潘婷說:怎么住那兒了?我頓了頓說:搜羅點古玩,守著這古玩市場不是方便?潘婷說:古玩?噯,我說,你是越來越保守了,我剛認(rèn)識你那會兒,你多像個五四青年哪,指點江山,激揚文字。這會兒又弄古玩了。我嘆了一聲說:我自己也快成古玩了。潘婷說:這么著吧,我剛弄完一個策劃,四天,收入六萬。累了,不干什么了。你晚上來我家吃飯吧,晚上咱們聊聊,我愛人不在,你就住下吧。一個人在北京漂,吃不好住不好的。今兒二月二,咱們吃餃子,我這就叫褓姆動手。我支吾著,不知該不該答應(yīng)。潘婷說:噯,來不來?你痛快點。我只好說:好吧,我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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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婷提前下了班,在潘家園古玩市場門口接上我,直奔北三環(huán)外她的家。坐在寶馬車上,從車前窗看出去,北京真是天地一新,纖塵不染。所有的灰暗一下子就遠(yuǎn)離了我。寶馬就是寶馬啊,此刻的潘婷,昂揚而內(nèi)斂,猶如資深騎手駕著坐騎狂奔。我此刻也有一種巴爾扎克式的豪情:大道如青天,高架路旁桃紅柳綠,哪里還有我粉碎不了的障礙?我禁不住贊道:夠過癮的啊。潘婷說:你說這車?沒錯,啟動起動時感覺特棒,但是吃油啊。
潘婷家是那種不帶電梯的小高層,房子在一樓,后窗外有個小花園。進門后,沒看到屋里有什么豪華飾物,但感覺上卻有一股凌人的盛氣向我逼來。潘婷說:這房子不怎么理想,缺個仆人房,我只圖它位置好。我問:怎么著,是光腳還是換拖鞋?潘婷說:等等,襪子臭不臭?你們這些中國男人真是不可救藥。我留學(xué)幾年回來,中國的廁所都不臭了,男人的襪子還是臭!她叫來褓姆,吩咐找來了一雙干凈襪子。我脫下臟襪子,褓姆自去處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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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沙發(fā)上,我左看右看,又朝落地窗外張望,一邊就問潘婷這房子的基本情況。最后終于明白,那種逼人的富貴氣是從哪兒來的了。是地板!深紅色,平如鏡,光潔如玻璃,我起身蹲下,用手摸著,一邊就自言自語:嘿,怎么處理的,這么好。潘婷說:老兄,到我家怎么研究起地板來啦?我看你是越來越迂了。起來吧,喝咖啡。香味兒飄起來,我嗅了嗅,真是久違了。起得身來,我看了看窗外,說:到后花園坐,怎么樣?潘婷欣然地說:走吧,自己端著,買一樓就是為了這個。
這私家花園其實也不小,足有40平方,綠草如氈。潘婷拉了兩把宜家出的那種怪怪的折疊椅,放在靠窗的小平臺上,平臺有護欄,杯子可以擱在上面。我說:你要在草坪上搞個太陽傘,擺上鐵藝桌椅,多方便,小偷也偷不去。潘婷笑了:你就胡說吧,這里面哪有小偷?此時斜陽照下來,草坪像鍍了層金黃的膜。看身邊,佳人,咖啡,豪宅棟棟,草坪邊緣還有一圈童話式的白色木柵欄,這使我產(chǎn)生了極強的恍惚感。我忽然明白了,潘婷說的“人,上去了就下不來”是千真萬確的。我想到這兒,便說:你找我來,是聊文學(xué)?墒亲谶@樣的地方,還聊文學(xué)有什么用?潘婷說:你就是愛走極端,大概你一生成也是它,敗也是它。我說:不是我走極端,是你走到了極端上。你這一處房就不小了,那套別墅更大吧,還有兩部好車,還砸實什么生存基礎(chǔ)?你這還不能放心生存,像她們……我一指正在給草坪澆水的女工……她們怎么辦?潘婷說:我和她們沒有區(qū)別,都是靠勞動吃飯。我這每一塊錢,都是誠實所得。所得多少,決定了生活水平。他們有她們的恐懼,我有我的恐懼。她們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學(xué)校,我的呢,是貴族學(xué)校,你知道要用多少錢,將來出國還要用多少錢,不砸實行嗎?這時,我忽然想起一件事,就問:你這三房兩廳,我今晚住哪兒?睡書房嗎?潘婷說:書房褓姆睡。我說:讓我睡客廳?潘婷一笑:睡我兒子房間。我說:讓我和你兒子擠一床?潘婷樂不可支:我這回相信你還是個王老五了,真省心哪。我兒子上的是貴族學(xué)校!禮拜天都難得回來。我慨嘆道:朱門,你這才是朱門哪!潘婷撇撇嘴道:我不過是勞動所得,不像你們,貸了款花天酒地。